第 84 章

透过凉亭中的灯光,男子腕骨劲瘦流畅,力量感深深潜藏,透着干净的冷白,先前有袖边遮掩倒也看不出什么,但此刻被线条一掀,腕周内侧两三个叠成淤青齿痕的印记若隐若现。

十分暧昧。

线条不再动弹,像是嗅到了目标一样安然趴在这圈齿痕上,怀墟指尖一勾,线条就消弥在两人视线中。

什么意思,已经很明显不过。

陆屿然眼底蓄积起阴翳。

怀墟和陆屿然年龄相差无几,也算是旧相识,彼此能说得上话,他政务缠身,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思,然如今看情爱之事实在觉得荒诞,不免提了下唇:“认真的?”

这一天里几起波折,事事有关温禾安,陆屿然忍不住拧了圈腕骨,又甩了下,动作间难免外泄出点躁意,眼神锐利而直接。

不认真,他总不能是觉得好玩。

怀墟笑了下,弧度浅淡:“找到奚荼,我们就准备回程了。王族的‘相’与能力对外皆是秘密,不能外泄,溶族血脉特殊,按理说,我要将奚荼的女儿带回去。”

“但我赴万里而来,如今身处九州腹地,敌多我寡,就罢了。”

他停了下,才接着说:“我就不见她了,问问她要不要见见她父亲吧,如果我感应得没错,两道溶族血缘,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接触过了。”

“我王族的规矩,正好让奚荼说一说。”

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,好在不必拐弯抹角,坏在稍不注意就被抓住重点,一击即中。怀墟若是说别的,陆屿然大可直接拒绝,可他说起父女之间,这是温禾安的事,只有她自己能做决定。

“这段时间不行。”陆屿然从石凳上起身,面朝垂落的纱帐,道:“奚荼是你们的人,明日你见过他之后,所有人都撤离九州,他可以留下,待事情解决完再转向巫山,经九州防线回归异域。”

怀墟身居高位,已经很少与人如此明火执仗,有来有回地推拒试探,事实上,除了灵漓派系的坚定拥护者,无人敢忤逆他,他跟着站起来,思索了会,垂眸漠然:“给我个理由。”

“传承要开了。”两道视线皆如雷霆霜露,短兵相接时各有各的考量,陆屿然没藏瞒什么,道

:“我不允许任何东西在这时候扰乱她的心境。”

温禾安面对的强敌太多,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,强大的实力是她保全自己的绝对倚仗。

她需要心无旁骛的获取这份力量。

少年天骄初遇情爱,满腔炙热,事事都在为心上人考量,耐心,细致,算无遗策。

然而从来真心能得几分回报。

怀墟遮下眼底不以为意的荒寥,轻扫了眼他的背影:“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。”
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

湖水流动声徐徐,陆屿然回身,因两人立场全然不同,注定谈公事比私事多得多,难得有语气和缓的时候,此时拨了下帘纱,似笑非笑:“以为你和灵漓斗生斗死,谁知突然管起了妖骸的事。你这是在替谁耿耿于怀。”

怀墟坐回椅子上,神色莫测,搭在茶盏上的三根手指摩挲着花纹,半晌,哂笑一声。

陆屿然将一个白色瓷瓶放在桌面上,说:“外域的伤药在九州管不了什么用,别带着一身血腥味到处招摇。先凑合用,我这里暂时没更顶级的伤药。”

巫山帝嗣何曾在这方面有过短缺,怀墟看了他一眼。

陆屿然眼皮一耷,说话时又冷又酷:“给我道侣了。”

他伸手指了指怀墟肩胛位置,也是觉得有意思:“你这又是怎么了?谁还能伤得了你?”

怀墟真正笑了下,脸上每根线条都鲜艳生动起来,一双眼却凛然逢冬,在精致明旖的五官下有种格格不入的沉郁之色:“还能是谁。”

“陛下亲自出手。”他指尖散漫地摁了下肩骨位置,好似浑然感觉不到疼痛:“说起来,还是我的荣幸。”

陆屿然闻言静默,他从前就不懂这个人和灵漓之间的纠葛,现在和温禾安在一起后,算是有经验了,依旧不懂——也不想懂。

他对自己现在和温禾安的状态很是满意,任何话都可以说明白,任何矛盾都可以摊开来解决。

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,也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喜欢。

“后天我进秘境,五天后回来,回来后我找个机会见见奚荼。”陆屿然最终说。

怀墟看看摆在面前的瓷瓶,慢条斯理道:“这么好心,打的是这个主意?”

陆屿然反问:“他以异域之身,在九州蛰伏百年,我不该见?”

无可挑剔的说辞。

怀墟心知他要问的,想问的绝不是这些,却没有深究。他们作为九州与异域举足轻重的人物,关系一直控得各有余地,张弛有度,有些不那么严重的,双方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日后真出了事,才要有商有量互通有无。

“陆屿然。”怀墟唤了他一声,神情淡淡的:“这是我第二次,也是最后一次跟你提及,两域在妖骸之上的研究或许可以深入研究,你我皆有利。你好好考虑考虑。”

陆屿然动作一顿,撩开帘纱往外走,撂下一句:“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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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禾安先去月流

的院子里见了徐远思。

第一次见面徐远思状态不好,才从王庭的控制中脱身,休息也没休息好,浑浑噩噩竭力清醒着将自己认为关键的说了,跟倒豆子似的,也分不清什么重点不重点。

他能想到会在短时间内和温禾安见第二次,也知道她会整合手里目前有的线索问他一些更为细致的东西,但此刻在烛火下见她剔透的眼睛,还是有些晃不过神来,侧了侧头,迟疑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温禾安坐在绿藤边的宽椅上,示意他也坐,跟好友叙旧般,他问,她便耐心地重复:“我才从珍宝阁出来,听说你们徐家日常做买卖不少,其中牵连禁术的也不少。我今日来,就是想听听这些事。你知道多少,都说出来。”

徐远思惊疑不定,就差举手澄清了:“谁说的?话可不能乱说,我们家什么时候牵扯禁术了——”

他们家都快被禁术害死了。

他边说边看温禾安的脸色。

“不牵扯伤天害理那一环,参与最后收尾的也算。”温禾安弯下身将一根被风吹到脚边的藤条拂开,侧脸静美安然:“我是在世家长大的,世家做的什么交易我知道,这次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。”

徐远思明白这个意思了,他张了张嘴,生怕她不知道,道:“二少主,温禾安,我们家是收了别人钱的,签了天字契,手印都摁了,不能对外说半个字。你问问林十鸢,生意场上诚信立足啊,这样日后谁还敢……”

“你若不说,傀阵师徐家可能就于此代终结了。”在有限的时间里,温禾安不会任由时间在题外话上逗留太久:“徐家留下来的那些人,显然撑不住傀阵师门户,你们家哪还有立足之地。”

徐远思哑然无言,半晌,狠狠一撑额头,喉咙吞咽了下:“我不知道,我接手族中之事也没几年,这个你知道。”

温禾安看了恨不得指天发誓的徐远思一会,半晌,弯弯唇,脊背松懈下来靠着椅子,轻声说:“是,这个我知道。所以我只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,徐远思,别的事我都不必知道,我只想知道最关键的。”

“你没对我说实话。”

徐远思紧紧锁眉。

“你先前和我说,金银粟的阵心与傀阵师融合可成为禁术这事,是你们家的绝密,这样的绝密,我却从别的地方知道了。当时我以为,是徐家旁支勾结王庭意欲取而代之,可后来想想,既然是绝密,旁支知道的可能性也不大。”

温禾安手指自然搭在宽椅椅边,轻轻点着,声音不疾不徐:“消息是你们自己透出去的?你们和王庭早在这方面有接触?”

她的声音很好听,散在夜风中,却让徐远思起了一后背冷汗:“不管是王庭,天都还是巫山,他们若是起了动用禁术的心思,且计划牵扯之大能叫圣者都出手,要做自然就只做效果最好的那个,我若是他们幕后的决策者,你想想,我第一个会去接触谁。”

徐远思完全沉默下来。

“九州之上,谁不知道金银粟是一大奇迹,一个阵法,世

代传承,庇护后嗣??[]来[]%看最新章节%完整章节,屹立不倒。林十鸢说它是世间最为特殊的禁术,创造它的人,在这方面,钻研必定最深吧。”

徐远思一直没坐,就杵着站在灯下,面庞模糊,像只被踹了腿淋了雨还要强打着精神撑面子的落难狗,温禾安每说一句,他就落魄一分。

到最后,他勉强扯动了下嘴角:“你怎么比几年前还聪明。”

“大概是这几年不顺心,阴谋阳谋见得多了,想得也就多了。”温禾安抬眸看了看夜空中闪烁的繁星:“半个时辰后我有别的事要做,我这次想听毫无隐瞒的真话。这件事情上,我绕的弯子已经足够多了。”

“你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,自己好好想一想。”

她从始至终表现得随和,语气跟闲聊一样,然而一琢磨,尤其是后两句,徐远思能嗅到危险之意。

徐家一垮,他现在也不是徐家少主,温禾安只是看起来温和无害,但因为合作过,他有幸见过她大动干戈起来是多么铁石心肠。

现在是说也得说,不说也得说,他根本没得选择。

徐远思内心飞速衡量,好在两人是友非敌,有着一样的目的,提早的开诚布公有利于接下来的行动,他本来也是打算在撇干净徐家的前提下慢慢给她透露线索的,既然现在撇不开,那便说吧。

人都没了,维持个清正不阿的正派名声有个屁的用。

他微微一咬两侧腮帮,这下也不矫情了,拽过那把宽椅拖了几步,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,他恍若未闻,一屁股坐下去,还没开口说话,先深深吸了口气:“我们家可能确实跟禁术有一些牵扯,但那绝不是本意。”

“我们家虽然从不自诩清正名门,但培养教育起家中子弟,向来是规规矩矩,什么能做,什么不能做,讲得明明白白。你说得没错,因为能力特殊,有不少人惹出了事会叫我们收尾,涉及些战争,还有许多势力重金邀约,但不是所有找上门来的钱我们都能收。几百年前,我们家就定下了规矩,凡有势力叫傀阵师出手相助,战后不得屠城,不得大规模斩杀驱赶流民,这都是写在天字契上的。”

“九州战乱不休,难民越来越多,每年秋季,稻谷成熟,我们家也会拿出一大笔灵石来换成食物救助疾苦。我不是邀功,只是想提前说,徐家不说纯白无瑕,但还有良知,禁术祸害众生,我们没有能耐阻止,但绝不会助纣为虐。”

徐远思满嘴苦涩,说话声音稍低:“我本不知道其中缘故。是那日王庭圣者攻进来之前,我祖母意识到不对,用家中秘术给我留了段传音。”

他睁大眼睛看摇曳的叶片,苦笑着喃喃:“自古以来,生老病死是亘古不变的规矩,但人活一世,贪欲无尽,总要强求。这么多年,不少大人物到访过我们家,他们也如你这么想象,身居高位,知道得多,觉得金银粟如此成功,越来越强大,我们定有不世出的禁术秘方。”

温禾安静静地听,若有所思,撷取对自己想知道的消息。

“我祖父和外祖母是和乐的性格,好说话

,年纪上来了就更是如此,不轻易得罪人,拒绝一件事都是打个哈哈就过了。我祖母在传音中告诉我,百年前,王庭,天都乃至巫山、九洞十窟都有人上门做客,话说得含蓄,可意思很明显,都意在禁术,我们家中立,不搅混水,也爱和平,一律对外说的是没有。”

他指了指自己:“早些年我去问,斩钉截铁得到的回复也是根本没这一回事。”

“直到听到那段传音。”

温禾安等着他说下去,这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微妙复杂,到了这一步,她知道事情将有关键性的进展,她等待着这个谜底,并将根据它决定后续举措。

徐远思手掌交握,用力捏了下,声音下意识低下来,仿佛怕黑夜中还藏着什么窥听的东西,温禾安顺着他的视线转了转,扩出一道弧形结界,将两人包裹在内。

“结果是真有。”

徐远思耸着肩苦笑:“金银粟就是用这道禁术制成的。”

“圣者生命再长,总有消逝的一日,金银粟却能千秋万代,日益强大。纵使这种强大的增幅很是缓慢,百年看不出什么,千年看不出什么,可万载之后呢,金银粟而今相当于一位圣者之力,届时会不会堪比肩两位,三位……这样的东西,怎可能平白出来。”

温禾安皱眉。她不曾很快反应联想到这一点上是因为年岁尚浅,对寻求逆天之道没有任何想法,但能够想象得到,有些人为了强行改命,会如何处心积虑穷尽心思钻研。

他们有自己的思维和逻辑,不是徐家一个否认的回答可以轻易打发的。

她敲了敲椅边,第一次表达一种不动声色的催促,问:“什么禁术。”

徐远思缓缓吐字:“八感。”

温禾安下意识问:“第八感?”

“自然不是。”徐远思摇头,如实告知:“希望,相思,牵挂,‘绝处逢生’,守候,纯净,融合以及一样圣者之器。这八样里选四样即可行逆转之势,创造奇迹,选六样即为上乘,效果更好。难的是这八样之中每一样都需要有百人千人之数,用圣者之器盛取封存,盛取时间前后不超过三日,越短越好,情感、越深越好。”

“前后顺序,辅佐珍稀,都有严格繁多的要求。”

温禾安将这些词汇牢牢记住,在听到纯净时想起了外岛上那些村民,半晌,开口道:“都是美好的字,听起来和禁术扯不上关系。”

徐远思震惊她的面不改色,也震惊于她抓根源所在的本事,颔首哑声说:“祖母跟我说,外人打听都提禁术,但徐家世世代代的家主并不如此称呼它,他们只称它为秘笈,独创的秘笈。这么多年,不是没有先祖试过用这道秘笈想再创出一道金银粟,然而难度太大,从来没有成功过。”

“百年前九州风云会,我祖父祖母受邀,也想看看族中子弟的本事,便都去了。我们傀阵师身体不行,单打独斗不是强项,就是那一次风云会上,我祖父在房中受袭,迷迷糊糊之间晕眩一片,依稀记得自己说了些话,清醒过来后却好好地躺在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