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1.第 81 章 “陪我。”

此时出现在夜空中,与陆屿然面对面的,是个提前构建起来的幻境。幻境扩大至城郊百里有余,囊括夜幕和半段江河,芦苇深深,流萤茫茫。

四下寂然无声。

陆屿然看着自幻境中出现的江召,眼神凝然深邃。

他自然不将江召当回事,换句话说,就算是江无双来了,也不至于令他动容,但从另一方面讲,江召此人,确实是他梗在心头一根难以释怀的尖刺。

他四下扫了眼幻境,轻慢打量似的,身姿挺直,苍松雪色,音色又缓又淡,听不出波澜起伏,唯有一点杀意惊得周围风声飒飒:“既然怕死,何必出来丢人现眼。”

“上次,这次,你只会这一套?”

江召的身影与夜空下芦苇丛中晃动的影子纠缠在一起,他长相不算太出众,胜在干净清隽,只着一身青衫,头挽玉簪,对陆屿然扯了下唇角,只道:“帝嗣,别来无恙。”

陆屿然瞥向西南方向,一语道破:“想拖我,凭你。还是凭这幻境。”

“对江无双这样说罢了。”江召摇头,垂眸看了看脚下,幻境之中流光溢彩,迷幻得叫你一眼就知道是假象,“出自私心,想与帝嗣说几句话。”

“毕竟。”他笑了下,弧度很是凉薄,意有所指:“你我非第一次接触,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谈,时机难得。”

陆屿然手掌一握,幻象之内,乌云飞快堆叠,底下半截江河翻涌怒啸,浪卷不休,声势一起,越涨越高。

在战斗上,江召自知不是他的对手,这样的自知之明,同样横亘在九州无数年轻人心头,因此不做无谓的缠斗,自取其辱。江召从不想在这方面与他争个高下。

“温禾安。”这个名字分明日日念在心里,真说出口时,竟有恍然隔世之感,连江召自己都怔了下,而陆屿然面色已然危险的冷下来,“她费尽心思想要脱离天都,自然也不打算卷进巫山的混乱之中,帝嗣何必拉她进去。”

陆屿然已然无意与他逞口舌之争,幻象中,由风聚力,霎时间凝成箭矢,在江召话音落下、他瞳色沉至最深时迸出,万箭齐发。

他声线冷漠:“我不喜欢任何人指点她的生活。你没这个资格。”

江召的身影被贯穿,不诧异,也不惊怒,干脆散去身形,跟整座幻境融合在一起,唯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:“你与我,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
“上次你碎裂幻境之前,我还想不通,怕她跟你在一起,无时无刻不觉痛苦,可见过之后,便也想通了。”

幻境是徐远思的祖父祖母留下的,非徐远思那个能比,挡陆屿然三四道攻击不成问题,此时屏障中火光四起,将风箭压住,两相消散。

江召一字一顿道:“你我都犯了错,因此都失去了她一次,然她能与你破镜重圆,你怎知来日,我与她不会冰释前嫌。你们五年前是何等模样,你与她,有我与她那般情意绵长?”

陆屿然眼底霎时极清,若是商淮和罗青山站在这里,便会知道,这个时候有多远便要躲多远。

只见万只风箭凝形,重组,将全部力量聚于半截箭矢之上,甫一出现,便似强行抽取了幻境的半数力量,为自己所用。而他指腹往箭尖上一搭,狂暴的雷电之力附着,弧光在眼瞳中跳动。

他伸掌握住这段箭矢,不搭弓,不上弦,以它为刃,似携万钧之力轰击在幻相屏障上。

江召出现在屏障前,手中灵力深郁,借助幻相之力妄图接下这一击,可这种攻伐之力太过强悍,两种力量才一相撞,他虎口的位置便裂到露出白骨,汩汩冒血。

他瞳孔收缩,只见陆屿然朝他看过来,浑身如沐神光,强烈的攻击性沁入眼神与话语中:“绝无可能。”

下一刻,幻相发出碎裂的声音,江召难以置信,抬眼一看,发现以风箭掷地那一点为中心,方圆数十里的屏障上布起细细密密的蛛丝纹路。

一击,废掉了半座幻境。

……怎么会。

风箭的攻势才过,陆屿然食指隔空点在屏障上,衣袂翻卷,谪仙姿态。

而随着一指落下,幻相内与幻相外同时归于死寂,未免波及凡人,他随手甩出一个结界。才放暖了些的天气急骤降温,降至极低,天幕中有雪纷纷落下。

起先雪势还小,不肖片刻,便落成了鹅毛状。

江召在此时看到了陆屿然的眼睛。

心头一凛。

他的瞳仁原本偏琥珀色,总显得清冷无比,不好相处,现在眼瞳中却浮出一点雪色,圣洁剔透,有着能将灵魂冻碎的温度。

江召多看了一眼,便觉自己的眼睛被刀片绞过,一时痛得冷汗涔涔,血都要顺着眼角淌下来。

帝嗣陆屿然不常出手,出手也是雷术居多,威仪难测。

众人皆说,他是以雷霆为道。

可总有传闻。

他的本命灵器并非雷,而是雪,昔年一道雪眼,被传得天上有,地下无,神乎其神。

纵使身处幻相,非本体亲至,纵使这雪才下了一会,江召仍然嗅到了无从抵抗,无声无息湮灭一切的死亡气息。

他半蹲着身哑笑了下,忍着剧痛咀嚼似的将陆屿然的话重复了遍,语气跟嘲笑似的:“绝无可能。为什么不可能?”

“你以为温禾安对你多特殊?喜欢你时,需要你时,自然温柔,耐心,有无尽的包容,要什么便给什么,可这又如何呢。”

他问陆屿然,也像问自己。

此时,江召浑身都被冻僵,手脚与脸颊冻出深紫色,话语却仍从齿缝间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吐出来:“她有给过你承诺吗。有跟你谈过半个字的未来吗。不是一边亲密无边,一边泾渭分明吗。”

身体彻底被撕碎,化为飞雪之前,江召声似奚弱:“她哪怕,有说过一句喜欢你吗?”

你看。

陆屿然和江召,有什么区别。

谁都得不到她真正的爱。

那为什么,待在她身边的人,能是今日陆屿然,而非江召呢。

陆屿然眼中被雪色完全充斥,指节一敲,幻相中天地倒悬,星月破碎,芦苇与江河不甘地化作虚影消散,碎裂成千万片。江召身体凝成的雪雕被他注视一眼,由里及外碎裂,迸溅。

今时今日,众人才算知道。

雪眼是何等神通。

凡大雪覆盖之地,凡他目光所至之处,千里冰封,生死由雪主宰,所有活物由皮肤到脏腑,都被冰渣堵塞,所有建筑被裹覆,一摧即碎,放眼望去,天地之间除去纯白,别无第二种颜色。

雪下到了王庭的酒楼中。

王庭诸位长老的结界一层接一层炸开,每炸开一个,便有一位捂着胸膛吐出一口殷红鲜血,那颜色艳丽无比,直到江无双忍无可忍地出手,拔剑出鞘,剑意横泄,才稍微撑掌住局面。

但也有种切肤锋芒的压力。

江召。

说什么了。

陆屿然突然发的又是什么疯。

于此同时,传送通道也被冰封,雪避开了囚车中的人,但在那之前,王庭便已将绝大多数人运往云封之滨,只剩这一车没得及,已经很是警醒,但仍被陆屿然察觉到了。

陆屿然停在囚车前,唤来了留守巫山酒楼的人收拾接下来的局面。他在的地方霜雪意味浓烈到无以复加,随意便可伤人,执事战战兢兢向他行礼,却见他微一仰首,闭上了眼睛。

失控了。

雪眼的力量倾泻到一半,未免覆及整座萝州城,被他强行收回去,他朝执事伸手,哑声道:“绸缎。”

执事将绸带和特制的手套奉上,陆屿然接过,用冰凉缎带覆住眼睛,草草打了个结,让他们将囚车里的人带出来安置。

自己消失在原地。

温禾安脚步落进宅院门槛的那一刻,就闻到了空气中的糊味,她迟疑了下,怀疑自己嗅觉出了错,等察觉到不对往厨房一看,发现锅里还在烧,但里面的东西已经黑了层底。

她有些傻眼,一时间真不知如何上手,等反应过来,先将锅挪开,姿势不是很娴熟地将锅里的东西铲出来,再又将火灭了。

将事情弄完,温禾安回房间洗了个澡,出来后察觉到了萝州城中的位置有一闪而过的强悍波动。

很熟悉的气息。

温禾安目光一凝,想要出门看看,然而还没出去,就见商淮大跨步进来了。

因为时候特殊,两人相见都顾不上尴尬,商淮问:“陆屿然回来没?”

温禾安摇头,问:“出事了?”

商淮颔首,又道:“现在没事了,已经解决了。”

天色渐晚,暮色已深,陆屿然自空间裂隙中踏步出来,他面无表情地摘下手套,抚了下眼睛,没有第一时间进门,而是抵在门框上靠了会。

他不是个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,心境不稳也做不成这个帝嗣。

但江召的话仍然一个字一个字止不住在他脑海中浮现。

心情差到极致。

陆屿然跨进庭院,商淮和温禾安原本就在院子里说这次的事,现在齐齐看过来,商淮早就从巫山执事那知道他动用了雪眼,对他眼前的白绸也是见怪不怪。

雪眼是陆屿然较为强大的手段,有着蛮横不讲理的攻击性,一旦出现,遭殃的都是对方,对陆屿然本身不会有任何影响。

他只是有些诧异好奇。

什么人啊,短短时间内,能将陆屿然惹到这种程度。

“外岛上救下的那些人我让石匀他们安排看管了,都是凡人,受了吓,先让他们定一定,明日挨个问问。”商淮对陆屿然如是说。

“先这样安排。”

陆屿然漠然颔首:“你去跟王庭的人交接,警告江无双。王庭若是想开战,今日之事,就尽管再做一次。”

商淮神色严肃起来,抓着四方镜就出了门。

温禾安是第一次见陆屿然白绸覆目,她贴近仔细看了看,皱眉,轻声问:“有没有事?”

“没事。”他闭着眼睛,但灵识能感知到她,身体也能,她的呼吸离得很近,就在跟前,“压制灵力。”

温禾安看了看,指尖轻触白绸,感受他凝然一滞,而后眼皮颤动,问他:“能摘吗?”

“我看看。”

陆屿然抓住她的手,没有说话,但带着她的手往绸边一拽,扯落,绸缎掉在她的掌心中,眼前乍然流泻银光。

她凑近了看,发现他眼仁色泽半圈深,半圈浅,浅的呈霜雪之色,浓密眼睫上沾了层冰晶,眼神有种与平时不一般的深邃。

藏着她看不太懂的晦涩。

对视两眼,陆屿然倏的抓住她的手,将她往跟前一带,俯身,睫毛低垂,唇旋即压下来。

因为用过雪眼的缘故,他身上温度很低,唇角泛凉,雪意深浓。冰清玉洁的谪仙公子,抵开她时,却有种忍无可忍的意味。

和陆屿然接吻,不论节奏舒缓或是急骤,温禾安总能从中感受到他的情绪,或缱绻深情,或满含情欲,难以自持。

这次不太一样。

她舌尖麻,指尖也麻,恍惚之中,也能察觉到一点不对。他动作那样重,不留喘息之机,情绪却压在冰层之下,压得极深。

什么意味都有,唯独情欲不重。

良久,陆屿然放开她,温禾安脸颊已经漫开一点红,唇珠颜色艳极,像枝头熟透的果子,她抵抵舌,说话时都觉唇齿间满是惊心凉意:“怎么了?”

陆屿然看了看她,任由她将手抽出掌心,站在檐下平复了会,承认自己真是,被那些话刺激到了。

他哑声,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

就在此时,商淮身边的从侍进门,朝陆屿然和温禾安见礼,恭敬地道,若是二少主想要详谈和天悬家的合作之事,今夜便可。

温禾安温声道好,转头对陆屿然说:“我方才和商淮说,想请他的父亲用第八感审穆勒,现在是要谈谈酬劳和时间安排。”

陆屿然没说什么,站在原地看着,冷淡得不成样子。

温禾安确认他真的没事之后,方才转身,谁知才走一步,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扼住。

她抬眼,朝后看,见陆屿然看过来,搭在她腕骨上的手指冷白匀称,骨节分明,分明也没用什么力,却有细小的经络攀附上去,力量感蓬勃昭然。

他临时变卦,改变态度,掀眼望过来:“陪我。”

不是请求。

像某种确认。

温禾安没见陆屿然这样过。她皱皱眉,权衡没一会,决定暂时将天悬家的事放一放,今夜先留下来将他们之间的事理顺。

帝嗣傲气,嘴上永远说没事。

肢体与行动倒是,诚实很多。

“好。”温禾安手腕一动,顺势往下,牵住他的手,另一只手翻出四方镜,说:“我跟商淮说一声。”

陆屿然将她带上楼,门推开又关上,温禾安一只手在镜面上划动。他打了盆水,沁了沁手,甩掉手指上结出来的一层霜花,期间,漫不经心丢出一句:“让他今夜别回来。”

温禾安下意识嗯了声,疑惑的尾调。

陆屿然置若罔闻,他身段笔直颀长,靠在整面书柜下,不紧不慢地牵住她的手,在灯下扫了眼,问:“指甲,要现在剪吗。”,,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